第六十四章

自那日后,五老爷总算记住了友人的托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长卿领回家来吃顿便饭。

袁长卿这人虽然话不多,但他有意讨好人时,还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读书多,见识广,又是师出名门,不管五老爷那里跟他聊些什么,他都能应承上两句,倒叫五老爷对他一阵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五老爷这里对袁长卿有多另眼相看,回头看着自家那个跟袁大同龄,却只会打架的儿子就有多不待见。于是五老爷就犯了个那些老式家长们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着袁长卿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敲打着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谁都不会乐意被人当劣质品天天对比着,何况那侯瑞原就是个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对袁长卿有过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给敲打没了。袁大那里表现得越从容睿智,他这里就越觉得这袁大是内藏奸诈。就连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说了句袁长卿的好话,都会被他毫不客气地拍个脑兜。

五老爷却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他的失策,当月底书院照例月考,那袁长卿毫无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则毫无意外地挂了车尾时,五老爷就更加觉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长卿一起相处了,于是,也就更加频繁地招着袁长卿来家里作客。

五老爷那里拿袁长卿当标杆激励自家儿子时,却是忘了袁侯两家此时正在议着亲。而他忘了,却不代表别人也忘了,因此,他这频频把袁大往家里领的举动,就这么惹出了无数的闲言碎语。

虽说五老爷和老太太母子关系不亲近,可自古以来就讲究个孝道,便是五老爷再不乐意,就跟礼佛似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带着一家老小去西园“觐见”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爷便按照惯例,领着一家子来老太太的西园里“会餐”了。

这里才刚见礼毕,老太太那里就找着借口把珊娘他们全都打发了出去,带着一种叫五老爷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爷盘问了又盘问,直到五老爷实在不耐烦了,要老太太有话直说,老太太这才问着五老爷,“是不是看上了袁家这门亲?”

五老爷吃了一惊,这才恍然悟起这桩亲事。他张了张嘴,歪头想了一会儿袁长卿,又想了一会儿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儿的事……顿时,五老爷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便一皱眉头,断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着就稳重,十三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爷一皱眉,“是他还配不上我家珊儿!”

老太太一怔,顿时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说你挺欣赏他的吗?”

五老爷张张嘴。欣赏后生晚辈是一回事,给女儿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烦躁地一挥手,“两回事!”又警告着老太太,“您老可别乱点鸳鸯谱,这事我断不会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人选原就不是珊娘,便笑着对五老爷道:“瞧你说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着那袁长卿居然会瞧不上珊娘,五老爷顿时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了。

*·*·*

且不说那母子俩在内室说着什么,只说珊娘。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时,离家宴开席还有些时间,侯瑞侯玦跟着那些堂兄弟们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几房的太太们绊住说话,珊娘就落了单。她正想着去花园里转转,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顺着五福的眼看过去,珊娘便看到了双元。

双元在被老太太派给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这里的二等丫鬟。可这会儿她却正和老太太屋里那几个三等丫鬟一起捧着茶水等物候在廊下听着差——也就是说,便是她活动回了老太太那里,终究没能得回原来的位置。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见珊娘,双元始终低着头。五福见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着她硬说上两句。珊娘却不想强人所难,忙拉住了五福,又冲她摇了摇头,只当没看到双元的,领着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门,刚拐过一道花墙,她远远就听到了那边花廊下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闹声。她脚下一收,却到底迟了一步,叫面对着这边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妹妹也来了。”十一娘起身招呼着她,一边像是怕她会逃走似地,急走过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一边把她拉到花廊下,一边一脸关切地安慰着珊娘道:“妹妹别难过,都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是一次没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闷笑一声,道:“是啊,不过是一次没考好。再说,最近五叔不是常请袁大表哥过去吗?袁大表哥可是书院里新出炉的魁首,叫他指点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则一派天真地看着珊娘笑道:“上次我还开玩笑说,要叫十三姐姐和那个林如稚比个高低呢。我原以为是十三姐姐更厉害一些,毕竟她已经是连着几年的第一了,再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输给林如稚。”

看着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们,珊娘不由一阵暗暗叹气。她早料到会是这样了。其一,是因为这个月的月考她只得了个第二,蝉联了好几年的女学魁首位置终于让了贤;其二,就是那个麻烦的袁长卿。

五老爷那里频频把袁长卿往家领时,珊娘就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了,偏她又没个正当的理由不许他来。而且,袁长卿那里早已经就此事表明了态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地自在登门,她若是不许,倒显得她一股小家子气了。

十二和十四话中带刺,珊娘竟跟没听到一样,难得地没有予以反击,只笑眯眯地答着十一道:“多谢姐姐,我不难过。”又对十四道:“是呢,我输得一点都不冤,还是阿如比我厉害。”

其实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珊娘一直都挺争强好胜的。以往遇到这样的话中带刺,她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反击,而如今她却越来越觉得没那个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讽,无非是想要惹她生气,如果她真生了气,还击了,不管她是输是赢,其实她都已经输了。而她的反击,则又会引来她们新一轮的进攻,然后她再反击,她们再进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珊娘想想都觉得麻烦!

她那里笑盈盈地应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着她笑话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鱼食过来,倚着那美人靠喂起鱼来。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样,众人都知道她的禀性,这会儿也正暗戳戳地等着看她要怎么反击,偏她居然选择了高挂免战牌。这不仅叫场上那些击打手们一阵无措,也叫旁观的观众们一阵诧异。

瞬间的冷场过后,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头问着十娘道:“你这簪子是新的吗?好像以前没见你戴过。”

于是,被这意外惊到的姑娘们全都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起衣裳首饰来。

伏着栏杆喂着鱼的珊娘却是再没想到,她这里放宽了心态不去应战,竟意外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摇了摇头,抿唇一阵微笑。

如今她终于明白袁长卿为什么在人前不爱说话了。很多时候,真的没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废话那么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行了。

珊娘伏着栏杆,有愿意过来跟她搭讪的,她就应酬两句,没人时她就看着那些争食的鱼儿取乐。正自得其乐间,十一娘忽然走了过来,抚着她的肩道:“别老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心情不好时,跟姐姐妹妹们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友善,令珊娘一阵疑惑,扭头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领着那两位袁公子走了过来。于是她又看向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