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袁长卿的脚尖轻轻一点,便抱着珊娘从树上跳了下来。

而直到他落地,珊娘一直都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严厉的言辞来指责他才好了——前一次是夜闯,这一次更好,干脆直接上手掳人了……

见她那么直勾勾地瞪着他,袁长卿一勾眼尾,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珊娘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个肘击击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来!”

袁长卿蓦地一缩,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击痛了,还是在闷声偷笑。他并没有听从她的意思放她下来,而是一猫腰,抱着她钻进了树下,一边小声道:“你又不重。”

说话间,珊娘闻到他口中飘出一股明显的酒气。她一怔,抬头看向袁长卿。

此时他已经直起了腰。月光从玉兰树稀疏而宽大的叶片间洒落,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明暗不定间,他那双眼眸亮得叫人一阵心惊,而若仔细看去,还能看出,他的脸颊红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问。

袁长卿一默,低头凝视着她。

从珊娘家里出来后,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着周崇又是一番畅饮。而经过一阵旁敲侧击,终于叫他确认了,周崇竟真的对珊娘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不禁叫他一阵自悔加气恼,偏周崇那里一口一声地说着什么“十三儿说你们那是权宜之计”……

袁长卿从来不是个愿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觉得,跟人诉说心里话,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剥光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觉既羞耻又尴尬,且还很没有安全感。他无法跟周崇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于是出于报复,便把周崇灌了个不省人事。而虽说他的酒量是从小就被几个舅舅锻炼出来的,可因着心头郁积的那口气,叫他一时失控,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多喝了几口。可若要说醉……

“没有。”他答着她,轻轻将她放了下来——却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树枝上。

珊娘吓了一跳,下意识捉住他的肩,低头看着脚下空荡荡的地面。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脚上竟是光着的——她的鞋落在楼上了……且不说她还是睡到一半爬起来的,这会儿身上只穿着件睡衣……也亏得之前她因为怕冷,临时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亲眼见过她更为狼狈的模样,便是他曾亲自帮她接过伤腿的骨头,这么无缘无故叫一个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脚……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抬头,恰正好看到袁长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脚上。

月光下,她的脚显得分外的白净。

珊娘顿时一阵羞恼,猛地一缩脚,却险些从树上栽了下去。也亏得袁长卿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她则趁机扯着氅衣下摆盖住脚,抬头怒瞪着袁长卿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袁长卿看着她默默一眨眼。其实他很想说,你是我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没有练就那种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实地“哦”了一声,然后规规矩矩地后退了一步。

偏珊娘这会儿是坐在树枝上的,且袁长卿还是很是坏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壮的树枝。他这么突然一后撤,便叫珊娘感觉一阵四边不靠,忙不迭地伸手抓住他。

于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她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在故意报复着她刚才那一句“非礼”的话。

“快放我下来,别胡闹!”她扯着他的手臂冲他一阵色厉内荏地低喝。

“地上凉。”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声低吼。

袁长卿只弯着眼尾看着她笑而不答。

她恼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这一生气,声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来。

“嘘!”袁长卿赶紧靠过去,将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长卿也是一怔。紧接着,他的眼眸便是一闪,只当作他是全然无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约一息的时间,然后才装作没事人儿一样撤回手指,低声又道:“小声些,别惊动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把我掳出来就不怕惊动了人?!”

“这倒没事,”他眼尾又是那么一勾,“我耳朵好着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准保不会叫人发现。”

“没人发现也不代表你就能这么做!”珊娘恼道。

“不能吗?”他忽地向她靠近过来。那一身的酒气,顿时令珊娘一阵警觉。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顿了顿,又道:“至少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珊娘一默,总觉得这句话最好不要细问究竟。于是她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时睡不着,原想出来散散心的,没想到在这里巧遇另一个半夜不睡觉的人。”

他说着,唇边绽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后忽地一翻左手。左手里,是他刚才塞给她的那只小瓷瓶。

“这是什么?”她问。

“醒酒药。”袁长卿道,“解酒解头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着他的脸道:“你怎么知道我头痛?!还是说……你在窗外偷看我们聊天了?!”

袁长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无来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着他的唇角恢复那个笑容……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时她才想起来,她是亲眼看到他的船从上游漂下来的……

“你这是要去哪儿?”她岔开话题问道。

“随便逛逛。”他道。

“然后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谎言。

袁长卿的眼一垂,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掌心里的瓷瓶道:“明儿一早若是你头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给你吃,效果比外面买的好。”又道,“这是我师父亲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师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话,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师父不仅是个和尚,也是个很不错的大夫。”

终于,他这歪楼的技能满格了,珊娘终于叫他带歪了话题,偏头问着他:“你师父,是那个……”

“嗯。老秃驴。”袁长卿替她说了那三个她不方便说出口的字,然后抬头看着她,再次翘起唇角微笑了起来。

他的微笑,不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双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气——倒于某个方面忽然有点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其实袁长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龄……而她下意识里却总是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看待着……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她柔声回应着他,忽然间有点莫名心软了起来。

袁长卿一向对他人的情绪很是敏感,当即便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心软。珊娘坐在树枝上,这会儿正以双手握着那树枝。于是他假装他只是随意的模样,将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边抬头看着她,更正道:“是你爹总这么叫他的。”

虽然感觉到他的手掌边缘处传来的热度,便如之前袁长卿一直所想的那样,珊娘对他的靠近,似乎并没有像对旁人那样敏感,只歪头好奇问道:“你师父不是出家人吗?怎么还好酒?”

“我师父常说,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经历过的事,便不能叫做体验过。”

这么说着时,袁长卿的思绪不禁微微有点开了小差。以前他总不能理解他师父的这句话,他觉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从头至尾经历过一遍才叫作体验的,很多事情浅尝辄止也是体验。比如他对珊娘的那点心思。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对她动了心思后,他并没有觉得非要跟她有什么样的结果不可,他觉得他体验过了那样的感觉,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况她曾明确表示过对他没兴趣,他也觉得她对于他来说,还没有重要到不可忘怀。于是,便是每个白天里他能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她,偏每个午夜梦回时又总能梦到她,他仍那么坚持着他的决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给他的赏赐换了那块西洋怀表,便是他潜回江阴后仍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计时,他仍那么坚定地相信着,她对于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险,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时候,他几乎疯了似地,不顾摔断腿的危险,冒着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寻着她;他一声声喊着“十三儿”,喊得嗓子都哑了,心里害怕着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时,他才在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变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后他耍了心机……他改了主意,他决定先把她抓在手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