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正是连渊,在月下他着一件干净的衣裳,不再是白天泥和水渍满身满面。同时,把两个过来的小姑娘看在眼中。

蝴蝶似的称心和如意,让连渊一把抱到怀里,坐到左右手臂上。

连渊身上还有浓浓的鱼腥味道,让称心和如意各揽住他的肩头,吃吃的笑了起来。

称心眉眼儿灵动:“爹爹,您打的鱼不会有我们打的大。”

如意和气柔软:“快请进屋去尝一尝,就知道称心的话是对的。”

半年不见,她们两个长大不少,连渊心头欢喜,抱着她们一面进来,一面逗她们玩笑:“我来猜猜,你们两个在京里从不拌嘴,出了京,路上一定拌嘴过?”

“没有,才没有,”称心如意笑眯眯。

“没争过衣裳吗?没争过点心吗?”

在他们的笑语中,袁训走出来。

放下小姑娘们,连渊走向袁训,袁训走向连渊。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相合的时候,两个人重重抱在一起,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姿势狠狠揉搓着对方。

有些像百年不遇的仇人相见,要把对方揉碎了似的。也滑稽的像百年难遇的情人,要把对方揉碎了似的。

在袁训后面出来的一堆孩子们,大孩子太子和加寿、执瑜执璞香姐儿,萧战加福和小六苏似玉,最后是禇大路和小红花,全看得懂他们这简化成一个动作的感情,一起有了笑容。

张大学士为公事出来,打算听听连渊说些什么。见到孩子们的笑,难免去看看天色,夜已深,怎么还不去睡呢?

……

烛光下,八仙桌上摆满佳肴。从盘子大小的大鱼头,到香气四溢的鲍鱼,到凉拌爽口的海带,在这里当渔夫有段时间的连渊看得出来,海里的东西应有尽有。

从门口望去可以看到厨房,里面人影闪动,可以看到亲家母侯夫人和小姑娘的身影。

她们还在做菜,也不时的把菜送过来。

执瑜送上酒:“岳父,称心说你一定会来,下午我们就放到海水里冰的。刚才豹子哥哥刚取来。”

再看桌上坐的人,居中太子高坐,对着门。背对着门,袁训和太子对坐。两位老王和赵老先生不在这里,张大学士和自己对坐,让连渊心花怒放,觉得这待遇在京里哪能碰上?

他敬过太子和大学士酒,袁训可以随意,就开始大吃大喝。边吃边笑:“果然是我穷人出身,小袁奉着殿下,是富家小爷上路。”

大腿上,让碰一下。

停住语声连渊看过来,见一个胖脑袋孩子,抱着一怀抱的大干虾站在脚前。

虾极大,他一抱不过七、八只,正试着举得更高:“给。”这是元皓小王爷。

连渊笑着接过来,说声多谢,把一个放在嘴里,就见到袁训和太子偷笑。

这一对翁婿只是笑,不说破。张大学士就还只是不耐烦,扫一眼跟进来,坐在长条板凳上的孩子们,对元皓小王爷打迭起一腔耐心,哄劝他道:“去睡吧,也让哥哥姐姐们去睡。”

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动的,元皓更是对张大学士瞪瞪眼,又跑出去,没有一会儿,又抓一大把煮过而且切成丝,随时可以当零食吃的海带送来。

张大学士还是没发现,还在想法子让孩子们离开,接下来是大人谈事情不是。见虚掩的院门让推开,又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和连渊一样,一身半旧衣裳,带着洗不干净的海风味道。天豹守院门,放他进来,但随即堵住他身后。

这个人回过身,和天豹对视一眼。月光照亮他们的面容,来的这个人,跟天豹有一样瘦削而高挑的身形,并且俊眉朗目,只在天豹之上,不在天豹之下。

张大学士乐了,脱口道:“凌洲,我一猜,你也在这里。”

这一位,就是不久前受袁柳结亲影响,让皇帝撵出京的前太子党之一,在户部任职,让陆中修曾担心不已的凌洲。

他与张大学士有亲戚,就像袁家和董家阮家的亲戚关系一样,也就像董大学士看好袁训一样,张大学士极喜欢他。

清算延宁郡王的旧封地,户部里不来人不可能。张大学士猜测凌洲在这里,并不是空穴来风,只为自己想要亲戚立功。

但见凌洲真的在这里,大学士亲自到房外出迎。执瑜执璞先于他一步,代父亲出迎。大学士到月光下的时候,凌洲先和执瑜执璞说上话。

“大胖二胖,”凌洲也是爱玩笑的一个,早早给胖兄弟起个这绰号,这就叫出来,笑问:“听说你们鱼打得好?”

同他熟悉,胖兄弟不客气。

执瑜张开双手,笑道:“凌叔父,给你留这么一大条,保管你吃下去就胖起来。”

执璞笑道:“如果还不胖,我还有一堆海里的草给凌叔父吃。”

凌洲同他们挤着眼睛笑出声。

张大学士大不以为然,但他欣赏的人,他等的心甘情愿,等到凌洲说着:“我可从没有长你们这么胖过,”对自己转过脸儿来,大学士又道:“呵呵,孩子们,你们可以去睡了。”

执瑜执璞和元皓一样,也装没听到。但为不让张大学士尴尬,往厨房走一趟,送两个菜进来,随便又在长条凳上坐下来。

凌洲见过太子殿下,坐下来又和加寿姐妹开玩笑:“寿姐儿,你瘦了没有?”

加寿嘟嘴儿:“寿姐儿就从来没有胖过。”太子学会萧战的劲头儿,一锤子定音似的笑道:“有理。”加寿同太子眨眨眼。

凌洲又问香姐儿:“禄二爷,海风吹多了,抓点儿什么药吃吃能好?”香姐儿抿唇笑:“叔父多吃一碗酒就好。”

凌洲手扶到酒碗上面:“这话太合我心意,”又来看加福:“胖加福,祖父和你爹又打起来没有?”

萧战抢话:“见天儿打,为我的加福,哪一天不打?”

凌洲乐得不行:“小袁你这几个孩子生的,一个比一个有趣儿。”瞄一瞄:“奉养尉,你也出京了?”

小六回答的一本正经:“没法子,谁叫我讨了苏似玉呢。”苏似玉撇嘴:“这与你讨了我有关系吗?”

房中不等凌洲起头笑,也自然的一片嘻嘻哈哈声出来。笑声中,张大学士眉头往一处紧,觉得袁家的孩子们今晚很不乖巧,大人一会儿要说话,你们难道不懂吗?

正要见缝插针的再提个醒儿,回到门后的天豹“呼”地一声又直了身子,同时对着门敞开的房里一个手势。

又一个人走进来,月光下,他剑眉星目,一样的好身材,一样的好面容。

“上官风,”张大学士又乐了。上官风的父亲,是大学士的门生,上官风也是张大学士得意的孙子辈。

上官风进来,对太子、大学士见过礼,袁训等人一个眼神儿就此随意而过。接下来,他看向胖兄弟,满面笑容问道:“大胖二胖,我来问你们,找不到贪官的证据,该怎么办?”

执瑜执璞对“大胖二胖”这绰号挺得意,因为太后就喜欢他们胖,他们魁梧,他们结实。

也就没有反对,只认真的回答问题。

执瑜道:“抓起来拷问。”

上官风含笑:“没有证据,他是官,不能抓。”

执璞道:“抓起来拷问。”

两兄弟肃然胖脸儿,表明他们说的经过思虑。

张大学士埋怨上官风:“正事情你跟个孩子说什么,”上官风嘟囔着落座:“我也是这样想。”

张大学士愕然:“不会吧,你别拿孩子话当真。”

上官风也认真起来,抬眼看看他,又看看太子:“殿下,江家盘踞此地数代,盘根错节的关系数不胜数。全城,临地和南城,历任官员们几乎全从他们手里拿贿赂,他们官官相护,证据难以搜集。不如,抓起来拷问。”

胖兄弟们乐了:“我们说的没有错吧。”

太子对他们笑上一笑,对上官风道:“本地监查御史呢?他受贿滑?”

“监查御史许平,为人持重冷静。为人过于持重冷静。他到任后,只求本地平静如初,水底波澜他全然不管,为水面平静还帮着江强隐瞒镇压。他得意于从他到以后,上缴税收不变。”这话是凌洲回的。

太子小小的吃了一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强压怒气,太子皱眉道:“这么大的地面,难道就一件事情也没出来过?”

上官风回道:“就在去年还有人往三城之外的兴城告状,兴城县令见出了地界,把状子交还全城,并谨慎的知会御史许平。许平把告状的以诬告下狱,结案知会兴城县令。兴城县令也就丢下。”

太子一时气的手哆嗦几下。

萧战凑上来,也是斩钉截铁:“抓!一个撬不开嘴,就拿两个!”

张大学士嫌他们闹心,自从跟赵老夫子争执以后,没有事情不愿意和侯爷打交道的大学士,不得不面向袁训直接开口:“请侯爷吩咐去睡吧,这里是大人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袁训微微一笑,不买他的帐:“夫子,您忘记孩子们出京,是历练的。”

张大学士错愕的时候,袁训又朝孩子们微微一笑:“都不小了,就是奉送尉小些,但为皇上效力,也可以学一学了。太后把你们养在宫里,你们要给太后长光才好。”

张大学士张口结舌,随后怒气上涌。在他看来,朝中再也没有比忠毅侯更精明会邀宠的人。

他夫妻为孩子们创下夜巡的好名声也就罢了,这出京来,又要在清算延宁郡王封地上让孩子们分一杯羹。

大学士承认袁家孩子们有功夫,但包括柳云若在内,大学士都认为夜巡的安宁,主要还是由镇南王的京都护卫而来。孩子们仗着家里的脸面,家里出的好护卫,撕点儿光彩披披就这样子。

在京里哄哄太后皇上开心也就罢了,这一回延宁郡王的事情上,忠毅侯私心又泛滥,让张大学士极不舒服。

他清清嗓子,当反驳的要反驳。正要说上几句,太子把他神色看到,及时的半劝解半肯定:“咱们人不多,能出力的都出力。就是元皓,”找一找元皓和加寿坐在一起,太子鼓励地道:“你也要帮忙对不对?”

一切的玩,哪能离得开元皓。在元皓看来,自从出京全是玩。在太子说过,元皓响亮的回答:“帮忙!”

听懂太子是带元皓玩,元皓扶着加寿的手跳下地,为表感激,从后院子里走一趟,又拎回几个大虾干。

这屋里的人,除去客人连渊、凌洲和上官风,就只有不去想孩子伎俩的张大学士不懂。

别的人,还是不说,但一个接一个的笑得不行。

萧战凑到加福耳朵边上:“大学士再不拿我们当回事情,表弟要把他的东西全分光了。”

加福笑得不动声色:“到时候我们分他一些,少少的也就是了。”

乖巧的加福是就让婆家祖父教成小狐狸,听得懂大学士不想让姐姐出彩,加福也不会说。

反而元皓给贴心表姐送上一个大虾干,加福笑靥如花的道谢,和萧战分着吃了。

张大学士不愿意当着这许多人反驳太子,只能不再出声,但心里犯嘀咕,一堆孩子,能帮什么忙?

这帮孩子们个个鬼精,对大学士神色一看就明,执瑜对执璞使个眼色,执璞对萧战使个眼色,萧战对加福眉来眼去,加福对香姐儿一个眼色,香姐儿把眼色给了苏似玉,似玉给小六,小六给禇大路……最后回到加寿面上。

孩子们个个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拧上了劲儿。

当晚,连渊、凌洲和上官风,把他们知道的介绍一遍,对满桌子菜赞不绝口,说他们扮穷人吃没得吃,喝没有喝,好似很可怜。

宝珠听说,又不歇着烧了好些菜,一一包好,在三个人离去的时候,一人提上一包明天吃。

天豹关门,蒋德跟在他们身后,暗中巡视一回。他回来的时候,院中已大半熄灯,袁训看视完孩子们,回到和宝珠的房中。

夫妻睡下来,袁训一五一十的对宝珠说说席面上的话,最后漫不经心地道:“大学士过于稳重,不把孩子们放在眼里。你信不信,这一回我让他好好看看孩子们就是元皓那么小,安排得当,也能立功劳。”

“我信。”他有了酒,不住的出汗,宝珠给他扇着,对他信心十足。

……

下了一场雨,一早一晚有冷的感觉。这一天,关安带人离开。

关安时常的不在,大家已经习惯。因为关安出现的时候,总会带着大箱子,里面有给各人的衣裳,新添换的被褥,再就是信件。

太子收到的公文不在其中同,太子另有专人快马负责运送。

镇南老王一旦弄懂关安去的地方,就又一回对梁山老王说袁训安排的妙。梁山老王让他不要再夸坏蛋,而且说这坏蛋主管的就是兵部,他从驿站运送东西,虽然节省人力物力,就了一个方便,也是前尚书驾轻就熟,理所应当的事情。

驿站的军需运送,是袁训一路上补充东西,另外和京里通信的途径。

……

文章老侯从窗口能看到驿站大门,他就不错眼睛盯着。在他对面,不错眼睛盯着他的,是满面可怜的韩正经。

韩正经从小就是个乖孩子,都说他名字起的怎么讲呢,恰如其人。他不是没有活泼,却不是过度的爱欢闹。特别是他一个人呆的时候,和与好孩子在的时候,好孩子就是风车呜呜呜,韩正经是肃然小大人。

大多的时候,他板正的像个老学究。不过在上路以后,越来越像个孩子。

就像此时,二老爷端着一碗粥喂他,韩正经吃得糊了一身,这在以前不太可能。而且他边吃还极不配合的追问:“祖父看到了吗?”

文章老侯总是摇头,韩正经跟着垂头丧气,把粥更吃到衣裳上去。

他懂得,一直的走下去,是寻找,是好事。几天前在这里停下来,跟前些日子不一样,带他们上路的军官,再也没有把他们交给别人,像是他们的寻找到此结束,这驿站就是他们的终点。

而这里,没有哥哥姐姐。

小正经还是那么瘦,路上的跋涉,饮食对孩子来说不算精致对胃口。他揣着心事又不肯好好吃,尖尖的下巴在碗上面晃动,让韩二老爷每看到就心疼,只想多喂他几口。

“吃吧,别多想。让咱们在这里住上几天,就是让煮些你吃的东西给你。上路哪里有粥喝,等你吃足了,就有人来接咱们。”

二老爷这话有昨天还算有效,在今天焦急待发的弓箭似的,绷得紧紧的,韩正经再没有心思听。

文章老侯压抑不住失望的时候,从窗前移开眼光。进来一个人不往这里来,又进来一个人,生得浓眉大眼,希冀的以为他会是带自己一行走下一程的人时,却看到他补过食水大步出行,这场景别提多灰心。

老侯踱步,心想过会儿再看,免得自己支撑不下去。

见祖父回头,韩正经没有办法,从门缝里往外面看。

“啊!”他尖叫,小手指向外面。随即,对着因为秋凉上来,而半闭的房门看去。

原来,就在文章老侯移开眸光的时候,关安大步进来。

那大红脸儿,那魁梧跟门板似的身子,火光瞬间到韩正经的心里,把他照出来一片亮堂堂。

拿出小孩子不可能有的奔跑,跌跌撞撞把门拉开。

“关将军!”老侯兄弟呆若木鸡,随后,也是巨大的惊喜把他们击住。老兄弟们往外奔跑且扬手招呼:“哎,哎,哎……”

关安正同人问:“有这样的人……”就听到呼声。一扭头,关安乐了:“嗨!正经爷,你还真的找来了。”

韩正经眼泪汪汪上来,关安笑道:“别哭!等我交完差使,咱们就上路。”